（一）
深秋的一天，我和求助者走进长谷川律师事务所。
刚刚在接待室坐下，老律师就进来了，面部带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，但似乎又有迷惑，有压制着的开心，有若有所思。
我和这位老律师打交道二十多年了，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。
“太意外了！太吃惊了！”
老律师刚刚落座，就大声喊道：
“勝った（赢了）！”
律师按捺不住笑声，哈哈大笑了半天也停不下来。
一向表情严肃，不苟言笑，平时有点装腔作势摆架子的老律师如此开心大笑，从来没有见过。
但我也大吃一惊，忍不住问了句“怎么会呢？！”，跟着也大笑起来。
因为这是个我们都认为打不赢的官司。
（二）
几年前，关西的日中友好协会来电话，说有一个和日本人结婚的中国女性需要帮助，想请协会协助。
该女性和她的女儿已经在东京，所以，我们立即见到了求助者本人，了解了大致情况。
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案件。
求助者是一位“国际结婚者”，孩子5岁多了。其日本人丈夫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，原因是孩子的出生比预产期（女性来日日期）早了一个星期，要求做孩子的DNA鉴定，并要求与求助者离婚。
求助者坚决拒绝给女儿做DNA鉴定，但说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。
女性称，其夫嗜赌、重度抽烟、嗜酒，喝醉了有时还有暴力行为。家里一贫如洗，其夫不仅不给她生活费，还问她要钱花。换签证时要给其夫钱，平均在日本一个月要给其夫三万日元的签证报酬。自己一直辛辛苦苦劳动，赚钱养活孩子，养活自己，还要给丈夫钱，苦不堪言，已经支撑不下去了。这个几年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活，累得腰痛，实在干不动了。政府给孩子的补助金其夫也扣着。孩子一直放在国内，但要上小学了，才叫来日本。但其夫劣性不改，房间里整天烟味很重，对孩子的健康不好。又担心其夫酒后爆打孩子，就搬出来了。
女子还说其夫近两年行为反常，可能在外面有女人。
（三）
鉴于情况复杂，协会立即联系了律师。
因为女性拒绝做DNA鉴定，打官司会很被动，律师建议与其夫“私了”。
私了无非是花钱解决，女性却不愿意出钱。实际上，女性无钱可付。中日双方的朋友晓以利害，女性才好不容易答应私了，想办法去筹钱。
可是，其夫不接女性的电话，私了无门。没办法，我们只好陪女性去其夫住的公寓。
晚上九点左右，我们到了其夫居住的公寓门前。女子敲了很久的门，一个男子才开门。女子说男子就是她的丈夫。
其夫很不耐烦，得知女性向律师咨询了后，更是大发雷霆，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，法庭上见，反复要把我们赶走。
我们不得已，只能低三下四说好话，表示希望聊聊。但对方态度极坏，威胁喊警察，搞得我们顿时觉得自己在做坏事，只好离开。
（四）
私了无门，其夫不久就请律师向裁判所递交了“确认亲子关系不存在”诉讼，要求做DNA鉴定。
女性认为其夫肯定是有女人了，态度才这么坚决。但另一方面，女子仍然拒绝DNA鉴定。问她如何向裁判所说明理由，女性辛苦了相当长一段时间，还是说不出任何理由。
没办法，我只好问她：是不是你国内娘家的母亲给孩子算命，算命的说不能做DNA鉴定，做了孩子会有血光之灾之类的问题？女性点头说是的，就是这个问题。
我方唯一能主张的就是这个极其“合理”、极其“科学”的理由。几位平生呼风唤雨的律师面面相觑，“打ち合わせ（磋商）”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，一堆臭皮匠，想不出半个好主意。
大家都知道这个官司打不赢，唉声叹气，硬着头皮应诉。
看得出，律师们都不想打这个官司，想撤退。但我们是二十多年的交情，他们不好意思说出口，我没办法就一直装糊涂。
（五）
当然，我方主张比预产期早出生一周时间是在误差范围内，单凭这一点不能证明孩子不是原告的。
其夫可能是感到在这一点上自己的主张不够得力，干脆就向裁判所和盘托出，而且告诉了入管局。
其夫称：他们是假结婚，女性来日本后并没有和他同居，来后三个月才第一次见面，所以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的。因为是假结婚，所以女子换签证时才要钱……
其实，女子坚决拒绝做DNA鉴定，说一个月要付男子3万日元，延签证时还要给钱，我就明白，他们是假结婚，孩子不是男子的。
我方的理由本来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，又被捅出是假结婚，情况更是绝望了。
律师和我反复告诉委托人，这个官司打输的可能性很大，做好心理准备……
然而，官司打赢了！
（六）
那么，裁判官是以什么理由判女方胜诉的呢？
算命的说了就必须尊重？当然不是。
认定了孩子在血缘上是男方的孩子？也不是。裁判所没有在这一点上做出判断。
认定或否定了假结婚之说？法官对这一点也没有做出判断。这个问题与亲子关系是否存在不是一个争点。
那么，法官是怎么判断的呢？
《判决书》说：
男方知道女方怀孕后，特地搬了家，搬到了大一些的公寓，准备一家三口一起生活。这是男方自己说的；
女方分娩住院时，男方去医院看望、守候。这也是男方自己说的；
孩子出生后，男方到市政府办理了孩子的出生手续等所有必须的手续，承认孩子是自己的。这些男方都承认；
孩子出生后不久就由外婆带去中国，孩子的护照是男方去办理的，在手续上也承认了孩子是自己的；
从孩子出生到长到五岁，男方没有否认自己与孩子的亲子关系；
……
所以，即使是孩子与父亲在血缘上没有关系，但男子这个五年的所作所为证明，男子一直是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，把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对待的。
因此，亲子关系存在，驳回男子的起诉。
（七）
听了裁判官写的判决理由，我的第一心理反应是：这个法官真是书呆子，比我还书呆子，真傻。
但是，越是细细品味这个判决书和隐藏在字面里的故事，就越觉得没这么简单。
法官没有对DNA鉴定的是是非非做判断，没有说“算命的那么说了所以拒绝做DNA鉴定有道理”。法官写着“即使是在血缘上不是亲子关系”，实际上意味着法官是知道血缘上亲子关系不成立。
不要说经验丰富的法官，一个普通人也会认为，拒绝DNA鉴定肯定心里有鬼。
那么，这位日本裁判官为什么要判亲子关系成立呢？
不错，这个案子中，这个孩子的中国父亲、中国母亲、母亲的假结婚对象日本男人即户口上的父亲，都是十分荒唐的，哪一方都应该受到谴责！
但是，孩子是无罪的。
三个荒唐的大人，一个无辜的孩子。
这个案子中，最应该考虑的是谁？最应该保护谁的利益？
无疑，是这个才5岁的无辜孩子。
这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，她法律上的父亲要抛弃她，她的母亲把她作为自己生存的工具……
她法律上的父亲为了钱而认她是女儿，因为得不到钱就拒绝承认她是女儿。在卑鄙的成人手里，她的价值就只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金钱。
当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，如果知道当年的这段风波，不知道会怎样想。
她的尊严，她的人格，她的权利，在幼小不懂事的时候，就被如此侮辱、蹂躏、利用过。这是多么的不幸！
最基本的是，如果因她的母亲拒绝做DNA鉴定而判决亲子关系不成立，这个孩子必然失去日本国籍，她的生存、生活必然随之遇到大量麻烦，这个不幸的孩子可能会更不幸！
这份不可思议的判决书后面，是不是裁判官对这个孩子的保护呢？除了这个结论，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。
（八）
仔细分析，就能看出这位裁判官的善良，这位法官的人性，一种超越国家、民族的普遍的人性，非常令人感动，令人尊敬。
这个孩子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，有人默默地保护过她。
如果不仔细解读，这位法官的善意可能就永远藏在一纸判决书里。
人类社会最宝贵的善，就是这样，像空气，像水分子一样，看不见摸不着，不经意地，但是无处不在，存于每一个角落。
当然，一个例子并不代表一切。在日华人遇到更多的是对外国人的司法不公。遇到坏人，不幸成为犯罪的受害者，警察也常常不理不睬，找到警察署去警察也不予立案，裁判所常常做出偏袒日本人的判决，等等等等。
但是，我们还是不应该忽视和忘记有这样的富有人性，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法官的存在。他们给这个社会带来善意和感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