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10月6日

向往天上人

8年前(编者注:本文写作于2015年),22岁的我来到了日本九州的一个城市。这年我刚刚从中国的艺术大学毕业,就得到一份一直憧憬的在先进之国的演艺工作,沉浸在实现了梦想的欢乐之中。

来日本不久,我认识了一位医生。这位医生非常温文尔雅,彬彬有礼,有教养,是当地医疗界的权威,拥有自己的大医院。他对我展开了猛烈的进攻,经常说爱我,将一生宠我保护我等等。他离过一次婚,我对国际婚姻很不安,父母也坚决反对。但我还是相信了他的爱情,觉得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半。

第二年,我们结婚了。没有结婚仪式,也没有结婚戒指,但有丈夫的爱,我就感到足够幸福了。

我们很快就有了孩子。因为外面传言说中国的女性是为了签证而结婚,有了永住权就离婚,所以不愿意要孩子等等,所以我主动提出要孩子,我想用行动告诉他,我会爱丈夫,一直在这儿跟随他过下去。

第二年,我们的长子出生了,我们有了新的家庭成员,丈夫非常高兴。

所有的这一切就像书上描写的那样美好,我得到了比我梦想得到的还要好的理想生活,内心充满了幸福。家人和周围的朋友们也为我高兴,为我祝福。

 

 

婚姻的破裂

可是,好景不长。婆婆和小姑子不许我儿子说中文,说他是中国人的孩子真可怜,将来去学校的话会被同学欺负,这些言行让我很生气。她们还规定我衣服必须穿衬衫,不准穿裙子,不准交朋友等等。

我丈夫不去理发店,头要我婆婆理,洗完澡是婆婆用毛巾帮他擦干身体,晚上也经常跟婆婆睡在一起。我感到完全不可思议。无法忍受婆婆和小姑的各种骚扰和欺负,同年底我不得已搬到医院的宿舍里住。

我怀了第二个儿子时,婆婆知道之后叫我堕胎,当时25岁的我感到非常吃惊。为了生第二个孩子,我回了娘家。当我带着孩子回到日本后,婆婆和小姑的欺负就更加厉害了。我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要带两个孩子,感到很凄凉、很不安。想跟丈夫商量,可是他每晚很迟才回来,还经常在外面过夜,我只能一个人哭泣。

而且,丈夫即使是深夜回来,也经常是醉醺醺的,还经常对我怒骂、殴打。二儿子出生后,丈夫更加变本加厉,以前的礼仪教养、海誓山盟等等,好像不曾有过一样,荡然无存了。

我喜爱孩子,光忙着照顾孩子,起初没有太在乎丈夫的变化。二儿子出生后,我要求他少喝点酒,下班后早点回来帮我一起照顾孩子。结果他回来得更少了,酒品也越来越坏,施暴的事也越来越多。因此我和孩子还受了几次大伤。无法忍耐丈夫的暴力,我开始了反抗。他酒醒了之后看见我和孩子的伤,就边哭边跪着道歉。每当看他这样我又原谅了他。我完全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我应该报警,或者去医院取得证据,以对将来的离婚有利。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,更主要的是,我不是以离婚为前提来过婚姻生活的。可是,后来才知道,我丈夫有离婚经历,已经得到律师的指点,知道该怎样消灭对自己不利的证据,怎样取得对自己有利的证据。包括对我的道歉,也是为了抹消对他不利的证据。

第二年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。他反复发誓不会再有,我相信了,为了孩子,我忍耐着,过着日子。但是一年半后,得知丈夫的情人跟着他去参加了东京的学术讨论会,因此我们大吵了一架。这之后协调了几回,婆婆和小姑都要我丈夫离婚,于是丈夫向我提出了离婚。

 

 

三、我孩子!

我们住的宿舍离医院很近,丈夫在医院工作,婆婆和离了婚的小姑及小姑的3个孩子住在一起。提出离婚后,丈夫就不回宿舍来了,搬回了婆婆家。

跟丈夫关系恶化以后,孩子成了我唯一的生存支柱。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,一个朋友也没有。痛苦绝望时多次想一死了之,但是一想到为了孩子必须活下去,又打消了自杀的念头。被逼得精神状态极端糟糕,曾经几次觉得自己要抑郁,精神分裂了。这时我都咬紧牙关对自己说:为了孩子我一定要坚持,要努力。

但是,我丈夫、婆婆和小姑为了逼迫我离婚,多次突然把我的孩子带进医院,不让他们出来见我。我担心孩子,也担心孩子被他们抢走。如果没有孩子我没法活。我在医院外面听到孩子们哭喊着叫妈妈!妈妈!救命!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。我要求把孩子还给我,要求见孩子,都被无视。我担心哭叫着的孩子们,为了见到他们,有时候忍不住弄坏了医院的门锁。我也知道这是不对的,但我不能失去孩子,被迫无奈才做出这样的行动。可是,每次丈夫和他母亲都会报警。后来我还知道,他们在医院周围安装了好几台监控录像机,我的行为都被录了下来。警察只听丈夫一方的一面之词,我完全孤立无援,越来越感到绝望。

丈夫有离过婚,又有钱,一开始就有律师给他出谋划策。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对离婚有利而有计划进行的。真佩服他为离婚而做的努力。如果他能为我们的婚姻的圆满付出同样努力的话,对双方都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。

丈夫提出了离婚,但是我不想离。我担心我的两个可爱的孩子的将来。只要丈夫跟情人分手回来,不再施暴,我们还是个好家庭,至少应该尽量维持这个家庭。父母离婚对孩子来说是件很残酷的事。

可是,我接到了裁判所的通知。丈夫向裁判所提出了离婚。他不仅是要和我离婚,还要两个孩子!

我不想跟孩子们生离,我什么都不要,只要我的两个孩子。于是我准备带着孩子们回中国,但是丈夫把孩子的护照藏了起来,还到区政府办了冻结孩子们护照的手续。他还把我的银行存折和银行卡也藏了起来,每个月只给一点儿生活费。我几乎不懂日语,不知该怎么办,带着两个孩子,生活十分困难。

陷入这样绝望的境地,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,被他们逼迫得好多次想自杀,愤怒的时候甚至多次下决心想杀了他们一家和我的两个孩子,我自己也自杀,一了百了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。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怕。

 

 

四、救命电话

在这样的悲惨状况中,我到处求助,但是到处碰壁,找不到可以帮我的人。我想到了中国的网站,上网也找了许多,都如海底捞针一样没有找到能帮助我的地方。有一天,我仍然漫无目的地上网寻找,偶然看到了中日志愿者协会提供免费咨询的信息。

其实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,只是当时四面楚歌,处境绝望,所以哪怕可能有一小点点希望我也想试一下。抱着这种心情,我拨通了协会的热线电话。

是张老师接的电话,后来知道张老师是中日志愿者协会会长。张老师一直耐心地听我把事情讲完。我是第一次被人用中文问起自己的烦恼,一口气吐了个快。我第一次感到用中文倾诉是如此的喜悦。悲喜交加的我在说的过程中哭了好几次,然后心情一下松了许多。这次电话打了非常长的时间,有时孩子哭了,就哄完孩子又继续说。

张老师反复强调,要在日本生活就必须先把日语学好。然后给了我不论什么时候都必须保持冷静的忠告。还说不要踢医院的门,被施暴时和孩子被带走长时间不还时应该报警,语言不通时随时可以拨打协会的热线电话。张老师还建议,如果裁判所传呼出庭,这边最好也请律师。

总算有些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。最主要的是,有地方吐露心声,情绪也稳定了许多。就像在黑暗的洞底看到了一丝光明,我非常高兴。

可是,一周后,孩子们又被她们带进医院,我在外面恳求了几个小时,怎么等也不把孩子还给我,于是我又按捺不住怒火敲打了医院的门,又被丈夫他们录了下来。婆婆他们利用孩子做诱饵,引发我犯错,对我不利的证据越来越多。

张老师说这样下去不但孩子争取不到,连离婚诉讼都对我非常不利。张老师警告我老是这样发疯似的话,他们会在法庭上强调我的精神状态不正常,无法抚养孩子,这样的话就真的有失去孩子的危险。

我也拼命努力克制自己,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处于不好的境地,当孩子被带进医院或是听到毫无证据的造谣中伤时,有时还是无法忍耐住爆发起来。

张老师除了警告之外,反复严厉的强调,不论发生生什么事一定要先给协会打电话。

慢慢的,发生情况时我就先给张老师打电话。但冲动起来有时就把张老师的话给忘了,这样又被带到警察值班室,自己懊悔又犯错误了。

逐渐的,一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成了我的习惯。很漫长的路程,慢慢的我不再失败犯错了,情绪也稳定了,不再想死了。

我所处的状态一直非常深刻、严峻,要改变精神状态是个很艰难的过程,但在协会的帮助和指导下,我总算走过来了。

三年多时间里我打了好几百通电话。

 

 

五、助人

因为要照顾孩子,又有离婚的事,这些年我一步也没离开过居住的城市。我至今没有见过中日志愿者协会的任何一人,不知道他们是谁。但是,中日志愿者协会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家一样,是我的最大理解者,是我强大的保护者,是我的恩人。

如果没有中日志愿者协会的帮助,我的精神可能早已崩溃了。也许已经自杀了,也许已经杀人了。但是,我终于冷静下来,终于坚强地走过来了!

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,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,我必须顽强地活着。

我拼命地努力学习日语,学习相关的法律知识。稍微安定下来后,我也想帮助有困难的人,于是我加入了中日志愿者协会。

从协会会员群的邮件和活动中,我得知研修生的处境艰难。于是,我申请担任了我住的地方的研修生接受组合的研修生指导员。现在,为了维护研修生的权利,我经常跟研修生交流,跟接收单位交流、交涉。

能够从被救助走向救助他人,我感到由衷的喜悦和骄傲。正因为有过很多的悲伤经历,才更关心弱者,更想帮助他们。

汪圆圆

 

 

 

(编后语)

汪圆圆在写这篇文章时,踌躇了很久。她丈夫是所在县(相当于中国的省)医疗界屈指可数的权威,她担心对他的社会地位和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。汪还极为同情她丈夫。我们承诺不用实名,对所在地等也做技术上的处理,发表前一定由她最终审稿通过,她才同意写这篇文章。

“汪圆圆”是笔者自己选的笔名。笔者在说明为什么用这个笔名时非常带感情地说:“汪”在中文中与“忘”同音,“圆”是圆满的意思,“汪圆圆”就是忘掉不幸的过去,走向圆满的未来的意思。

此文收录于2015年中日志愿者协会出版的日文书中。书籍出版后不久,汪园园的离婚诉讼有了结果,她对孩子的爱感动了裁判官和周围的支持者,尽管她丈夫提出了很多对汪园园不利的证据,但裁判所还是把两个孩子的亲权判给了汪园园。汪园园的奋斗获得了最后胜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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